心里装着善良,装着宽容,装着真诚,装着感恩,你的生命就充满了阳光。无论遇到任何矛盾,都会首先查找自身的不足加以修正,他人的一切不好,都会在你博大的胸怀中消释。
林鏐按:
福建省泉州市泉港区目前有还有幸存健在的抗战老兵吗?有!地点就在作为革命老区镇的泉港区涂岭镇,人物就是今年高寿96岁的郑德治老人。明年就是抗战胜利70周年。近两年来,中国有关部门组成了“寻访抗战老兵”机构,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了寻找老兵、探访民族英雄的活动。郑德治老人就是其中被寻访的一位。寻访机构不仅对郑德治老人的抗战老兵身份给予认证,而且不久前还向他发放了部分慰问金。
由于年代已久,加上历史变迁,因此郑德治老人当年参加抗战的相关物件保存不全,有的甚至已经找不到了。但是,真相却永远不会丢失,就像真理必将长存一般;当年出生入死,与日本鬼子肉搏奋战,血染战袍的往事却历历在目,永远深深地刻录在郑德治老人的记忆深处。每当说起这事,往事就像过电影一样在老人的脑中出现。而这一切,都被老人的儿子——一位文学爱好者郑秀枝先生默默地记录下来。因此,也就有了他的这篇声情并茂的美文——《我的老父亲》。近百岁的抗战老兵,如今在全国已经所剩不多。当年,他们为民族存亡抛头颅,洒热血,堪称民族英雄!而如今,高龄的他们却是国家的宝贝。作为一个县区的泉港,郑德治老人同样也是宝贝,人们也待之如宝贝一般。
对于一位孝顺的儿子来说,作为抗日英雄的父亲更是宝中之宝。因此,在文中,郑秀枝先生用饱含真情的笔触、用近乎诗意的语言,把老父亲当年舍身抗日的英雄事迹向我们娓娓道来。正如有句话说的那样:人民如果有记忆,请记住这份亲,这份痛!在这里,我们非常佩服郑德治老人不怕牺牲、英勇抗日的大无畏精神,十分敬仰老人为国家民族作出的巨大贡献!同时,我们也非常欣赏郑秀枝先生对老父亲的一份真挚孝心,十分感谢他为我们还原历史的同时给予我们文学的享受。
再次表示衷心的感谢!由于篇幅较长,本文化园之前已经分上下两集给予发布,但是应广大阅友的要求,现在给予全文完整发布,敬请亲们阅读欣赏。
我的老父亲郑秀枝
为父亲写一篇文章的想法已久,一是想帮他理一理艰难曲折的一生,二是想帮父亲在有生之年找到战友,找回自己丢了大半辈子的军人身份。有一个搞文学的朋友,知道之后甚是惊讶,想把父亲的故事编成剧本,她非常认真地告诉我:应该写,值得写,而且必定是一个非常感人的故事!父亲年龄大了,耳朵有点背,记忆也较为零碎,我便把以前父亲经常讲给我们听的一些记忆汇集;有一些不清晰的情节试着问了父亲,听父亲点点回忆,终于整理成以下文字。我期望以此能让更多人了解那个时代,或许还能帮父亲完成几十年来没有结果的一个心愿。倘若父亲的期盼依然没有着落,这些文字至少能够重温一份温馨的父爱和一段不寻常的岁月。
(一)
父亲今年九十五高龄,出生于福鼎。据父亲说,曾祖时家境殷实,因为遭遇不测,家庭一夜剧变,祖母去世,祖父逃难,伯伯被人拐卖到了惠安,二伯被人拐卖到崇武,至今无法知道他的下落。父亲七岁那年一夜之间沦为孤儿。为保一脉香火,叔公代为看管。但那时的年境,父亲的生活更多只能靠自己。年幼的父亲替人家看牛,饥一顿饿一顿,吃的都是人家的残羹剩饭,落得父亲一辈子肠胃不好。七岁孩童,换成现在,应是爷爷奶奶父母家人的掌中宠爱,但为了生存,父亲别无选择!
牧童横骑牛背,笛声悠远……父亲所过的日子绝不是那种田园诗画般的生活。老家的牛是大水牛,七岁的小孩拉不动,又怕牛跑丢了,父亲便自作聪明地把绳子绑在自己身上。有一次水牛受了惊吓,拖着跑,差点丢了性命。水牛喜欢水,有一次,父亲拉不动牛,那头水牛在人家刚播好的秧田里自顾打滚快活,父亲回来被那户雇主打得晕死过去。泉州电视台一个栏目采访父亲,说到这里,父亲泣不成声,那个可爱的主持人也潸然泪下。一个九十五岁的老人,回忆起七岁时的情景,依然如此动情,当时的无助和悲伤可见一斑。十七岁那年,父亲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刚到部队,因为年岁小,不懂“规则”,常被欺负。有一次得罪了排长,排长用铁皮条当头打下去,父亲昏死过去,被抬到营房躺了三天才醒过来,从此落下后遗症,经常会头晕,一晕就天旋地转。
父亲年少气盛,个性刚强,受不了这种被欺凌的生活,就找个机会逃跑了。可是没跑多远就被抓回,连长下令活埋以儆效尤,并且还要父亲自己挖坑!虽有人盯着,毕竟是埋自己,父亲手脚发软,坑挖得比较缓慢。或许是上天垂怜,临近傍晚时部队紧急集合。这次集合是点人数发军饷,排长就叫父亲先去集合赚军饷。父亲心里清楚,集合之后肯定还得被活埋,就乘机跑了。眼看后面追兵就要追到,父亲往茂密的竹林跳,脚背被新砍的竹头穿透,至今还留着伤痕。借着夜色,父亲摸到一户农家。那时候,农家对逃兵一般都很同情,好心的农家人把父亲藏起来,收留了父亲。那户农家姓蔡,家里只有一个女儿,看父亲实在,想招他入赘。父亲不想长期滞留拖累别人,又思乡心切,就婉言谢绝了。“那姑娘很好。”父亲说,“照顾我,还帮我洗衣服。”说到这里,父亲的神情既带有感激,又有着一份深深的怀念。他说,从懂事起,第一次有人对自己这么关爱。
辞别这家好心人后,父亲在回家的路上,又被另一股国军给抓了“壮丁”,重新开始了军旅生涯。
(二)那时跟日本人打仗,父亲是炮兵。炮很重,要好几个人抬着。炮一打完,就得赶快卸下来换一个地方。因为当时日本火炮的射击精度相当高,一般完成一次试射修正后,第二发就大致可以击中目标。
战争的惨烈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日本飞机一个俯冲,扔下几颗炸弹,硝烟过后,眼前都是断手断脚,而且断的手脚头脸,一会儿就会肿胀很大。父亲讲起跟日本鬼子拼刺刀的场面,印象特深。他说日本兵都是三八大枪,枪长刺刀也长,拼刺刀咱很吃亏,而且日本兵穿的皮大衣,咱的刺刀刺进去如果不往旁一转是不好拔出来的。而我好几次看电视剧时细心观察,咱八路军好像没有这个动作呀,很纳闷。日本人非常歹毒,有一次日本兵撤退,留下几锅米饭。父亲他们正饿着,大家争抢着吃,父亲是三个抢不到吃的其中的一个,而那些吃到的人全都中毒身亡。后来得出教训,日本人撤退,如果饭里拌着粪便等赃物,反倒可以放心吃。
父亲也经历了日本人投降的场面,他说那些投降的日本兵很会干活,几个人扛着大木头,喊着口号,但好像也很会吃,常常会拿着金戒指来交换,叫着“米西米西”,父亲讲到这里,脸上溢出几分快意。父亲投奔八路军就如电视剧情一样。那时候八路军部队用大喇叭宣传,说咱们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一个晚上,父亲把穿的棉袄翻过来,因为棉袄里面是白的,雪也是白的,不容易被发现。他顺着山悄悄往上爬,下面的子弹嗖嗖往上打,终于爬到山顶,接应的八路军战士好像见到亲人一样高兴,把父亲送到后方,看大戏,整整三天。然后问父亲,是留在部队,还是回家,如果回家,就发给路费。父亲选择了留在部队,成了一名八路军战士。
几经战斗,父亲立了不少战功,后来所属部队是第三野战军,林彪当军长。父亲说,林彪打仗很凶,前面部队如果不往前冲,后面就会拿枪扫射,反正后退也是死,战士们就只好往前冲,这样打了很多胜仗。父亲记得当时所在的部队是第三野战军659师解放团的机枪二连二排,营长肖之本,连长林震,排长王国华,指导员姓杨,安徽人,一排排长范如顺。父亲说,这些人的模样都深深印在他的脑海。 有一次,在辽宁盐站,解放军把国民党部队包围了,晚上,两三个人一组坐着,忽然流弹打过来,打穿父亲的第三颗纽扣,打进横坐的战友的肚子,肠子一直流出来,塞都塞不进去,战友躺在雪地上,双脚使劲蹬着,叫道,我没命了我没命了……讲到这里,父亲大哭起来,仿佛那时的情景还在眼前。父亲好久才平静下来,说,“他叫林剑明,安徽人,老婆孩子都在上海,去世前拿出身藏的金戒指和一些钱财,要我收着,自己什么时候命没了都不知道,要哪些东西干嘛呀!”父亲没要。就是在解放以后,不管多穷,父亲从来不贪别人的便宜。乐善好施也是父亲品性,以前村里人找父亲看病不用付钱几乎是一种习惯,周边多个村庄的村民都知晓父亲这种品德。
一次战斗中,连长负伤了。父亲冲了过去,半扶半拖着负伤的连长,这时候,敌人的机枪扫过来,父亲也受伤了,一枪打在膝盖里,一枪打在脚后跟。本来打在膝盖的这一枪子弹取不出来,准备要截肢的,父亲不肯,因为家传有一药方,敷在伤口上,第二天子弹就会自动被吸出来。“早知道就让他们锯掉好了,政府还会养我一辈子。”父亲这样说,因为后来所受得苦难太多,父亲说这句话,带着怨叹。但也只有这一句,因为其它的抱怨很少再听见。负伤之后,父亲在辽宁省前聪县三官仔薛贵贤家疗伤。父亲还能清楚记得薛贵贤家的方位:北面是一口古井,南面是天主教堂,三层楼,右面是毛驴房,左边是一条大路,他家里的成员,父亲也都一一记得。1949年正月末,父亲因病复员。一起复员的有十多个战友,父亲还记得,有福建古田的苏明春、福州的林财贵、漳州的邱金星,还有浙江温州金华利水的王二溪等。
(三)
可怜无定河边骨,古来征战几人回?当了十三年兵,打了十三年仗,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能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更是万幸。然而,此时的故地已经没有什么至亲之人了!伯伯被拐卖到泉州惠安,被拐时伯伯十岁,已经懂得一些事情,长大后就四处打听,几经周折一路找到福鼎老家。老家父母不在,兄弟离散,伯伯只好又回到惠安。父亲复员回来,根据伯伯留下的地址找到大哥。那时候伯伯家里比较富有,父亲就在惠安东岭住着。土改时乡里掌管生死大印的那个人,正好是伯伯家的世仇,伯伯以富农身份落在他的手里,在劫难逃。那个时期,判决一个人很容易,伯伯就这样被镇压了,可怜伯伯和父亲原先计划举家回归福鼎老家,心愿未了!十岁被拐,三十六岁惨死他乡。伯伯在关押时起名腾云,意指死后也要驾云回家!
按照当时的政策,父亲肯定也会受到牵连,巧的是,时任东岭乡乡长张金土正是父亲的同班战友,父亲是班长,张金土是组长,后来父亲受伤,张金土随部队南下。因为有张金土的证明,父亲不仅没有受到连累,还分了房屋和田地,划归贫农成份。那时惠安县一个县领导问父亲,说你要侄儿还是要工作?伯伯刚去世,留下一大群侄儿,父亲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侄儿。就这样,父亲的复员证明被那人收走了!张金土后来调到县里当领导了。原在部队里,张金土还算是父亲的部下,这对父亲产生触动。虽然复员证明被那人收走,但老家还有一些功章等物品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侄儿们也长大了,在东岭也没什么牵挂了。就这样,父亲带着妈妈和姐姐一路往福鼎走着回去,走到涂岭,天已经黑了,就在水曲村路边一个小店歇息,村里人告诉说福鼎已经被大水淹没。一家人走投无路,就在水曲村暂住,一住就住到了现在。
初到水曲,时逢“文革”,公社派工作组过来调查父亲。那时候父亲记忆清晰,部队的番号,参加什么战役,立什么功等等,都记得很清楚。可调查组的回话是,父亲确实参加了革命,但后来逃跑回来。父亲勃然大怒,差点揍了那人。父亲说,他复员时南方还没有完全解放,关卡挺严,如果没有证件,说不定就把你沉江了。而父亲因为有复员证明,从东北到福建,一路受到照顾,坐船、住宿都是免费。这些人简直是无知,父亲每次提及都很生气,愤怒中也透露着一份深深的委屈。但就是这些人的无知和敷衍,让父亲改变了命运,吃尽了苦头!
( 四 )小时候,父亲经常会讲起在部队的一些事,还教我们唱很多部队的歌曲,现在还记得有一首这样的歌:兵也是兵,是什么样的兵?当兵都是老百姓,有一种兵,是什么样的兵?……
从童年到现在,一直在听父亲讲战争的故事。年少无知时,把那些惨烈的炮火销烟当作刺激,也不甚用心记下。几十年过去了,上面的那几件事于脑中印象最为深刻,一幕一幕似乎自己也经历过!有一次泉州电视台采访父亲,问:你为革命出生入死,现在得不到认可,你会不会觉得遗憾?父亲说的跟小兵张嘎原型人物接受采访时回答的一样。他说:遗憾什么,想到当时那么多战友都战死了,自己还能活到现在,已经很满足了。这是实话。
大概在1991年,有一个自称是搞社会调查的人到我家,特地做了一个专访。当时父亲讲了很多,那时候父亲的记性还很好,可惜当时我没有记录,这不能不说是莫大的遗憾!听那个人说,如果身份得到落实,父亲应该能享受师级以上的待遇,不但可以领到可观的补偿,而且每个月还有工资!我们当时都很期待,希望为革命出生入死的父亲能够得到认可。可是过了很久,依然都没有消息!后来有一个部队回来的同学,建议我们去找找父亲那些出生入死的战友……如果能找到,对老人家是一个莫大的安慰。因为不知道父亲所在的部队,想到父亲说过的惠安东岭的战友张金土,如果找到张金土所在的部队,也就是父亲所在的部队,部队找到了,兴许有档案,档案找到了,就好办了。
张金土原是东岭乡乡长,后来调到惠安组织部,一九五八年去世。经过多方打探,找到张金土的儿子,叫张全福,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喂猪,六十多岁的农民,微胖,憨厚老实。他一家人住在破旧的房子里,连像样的门都没有,生活之困难可想而知。我有一点伤感,一个革命的后代,日子竟然如此狼狈,他父亲地下有知,该作何感想!听说我的来意,他很高兴,因为父辈是在一起出生入死的老战友,彼此似乎一见如故,聊得很多。他说村里人都说他很像他的父亲,我端详着,好像也看到了当年的张金土张叔叔!
第二天张全福开了村里的证明,我们到了惠安县民政局。民政局的人员挺热情,帮我们翻阅相关的文件,但是找不到,建议我们到人武部,说是那时军人回来档案都在人武部。我们又跑了人武部,人武部查了又没有,人武部建议我们到惠安档案馆找找看,可是,惠安档案馆也找不到!我们都非常失望,但已经不知道还应到哪里去找了!按理说,张金土复员回来,又是乡长,应该有他的档案才是,可是,我们很详细地查了,就是没有。
失望的还有张全福,他知道他父亲是复员军人、老革命、老干部,本来希望能够借着这次寻找,得到一些照顾,没想到空欢喜了一场。后来他给我打了一次电话,说家里困难,希望能够通过我,帮忙让乡里救助一下。我打电话给在东岭镇政府一个朋友,请他有机会帮忙一下,后来好像真的有给他一些照顾。之后又有朋友说:“你父亲是福鼎人,复员回来后,档案应该后面会转到那里。”于是我又去福鼎找相关部门,同样还是找不到!
最近一个搞网络的朋友听说后告诉我,叫我在微博上把父亲的故事写下来,让更多的人看到,兴许就有一些巧合,看能不能帮父亲圆一下心愿。我也没敢抱多大希望,毕竟时间过得太久了。现在,我最最大的希望,便是父亲健康快乐地生活着。
(五)父亲年岁已大,身体不是很好了,这是我最担心的!
有一天,我接到三姐的电话,语气极其慌张,哭叫着,说爸爸晕过去了。家中的老父亲一直是我的担挂,我最怕会有这种电话,每次从家里打来的电话都会让我莫名的紧张。偏偏前一晚又做着一个不祥的梦,心里十分慌张,脑子发涨。家里离我工作的地方差不多二十公里,等我急急忙忙赶到家时,父亲已经不省人事了,三姐和邻居一边叫着一边推揉着。我是医生,知道一些急救的方法,但是父亲已经没什么反应。三姐在一旁急哭了,嘴里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无助的我忽然想起父亲经常说家里的土地公公很灵,立马奔过去跪拜,祈求保佑。不知道是自己的诚意,还是父亲一辈子的善良感动了神灵,奇迹出现了,父亲在我的按揉中,在三姐的怀里慢慢醒了过来。他直直地看着我,好像睡了一觉刚刚醒来,又似乎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我的眼泪突然间涌了出来,喜极而泣!神灵有无,我不知道。此刻我但愿真有,让苦命的父亲多享受几年福!忽然间我真正明白,什么是失而复得的幸福。我拉紧父亲的手,唏嘘无语,心里却默默念着:从此之后,一定好好照顾好父亲,多陪陪父亲,孝敬父亲,使自己这辈子没有“子欲孝而亲不在”的遗憾!
(六) 母亲去世得早,七岁的我刚刚记事,母亲临终时的不舍和苦痛依然记得,但也只有这个情景,其他有关母亲的记忆都已经模糊难辨。母亲住院后,父亲带我去县城解放军第136医院,见到母亲时她正半靠在病床上,我见到母亲的喜悦被她的瘦骨嶙嶙的病体吓没了。才几天,母亲瘦得不像人样,几乎认不出来。我踌躇着不敢靠前,母亲心疼地看着我,轻唤着我的乳名,要我过去,我犹犹豫豫地靠过去,母亲把我搂在胸前,眼泪滴在我的在脖子里,我就静静地趴着……对母亲的所有记忆都已经模糊淡忘,唯独这一情景,在我对母亲的无数次怀念中一次又一次清晰地呈现。仿佛就在不久前,母亲高兴又痛苦地看着我!
母亲是累死的!那时候,家里穷,母亲是典型的惠安女,善良勤劳又好强。听父亲讲,那天夏日的中午,已经虚弱的母亲为了多赚一些工分,顶着炎炎太阳,一个人在山上翻草皮。当时农村为了获得肥料,把草连同薄薄的土掘成一块块,翻过去晒干,然后又翻过来,最后把稻草或者山上的一些草木放在下面,草皮堆在上面,放火烧起来,烧黑烧透,就成了肥料,农村叫“火烧土”。因为草被盖在下面,翻过来会有一些带着毒气,母亲又饿又累,晕倒在山上,从此就一病不起。父亲的几贴草药治不了已经病入膏肓的母亲,后来卖了家里的两头猪,才到县城看病。医院里一位医生姓薛,东北人,听到父亲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带着东北的口音,就好奇地问起。非常巧,父亲在部队负伤时就住在她叔叔薛贵贤家。因为有这种关系,或许也是出于同情,受到她的很多照顾。薛医生几乎每天都会拿着一些菜给我们吃,说是吃剩下来的,反正不吃也要倒掉。这一段时间,可能是我整个童年时期吃得最好的时候。
大概过了快十天,那天晚上医生开了汤药,喝到一半的时候母亲难受不喝。父亲知道良药苦口利于病的道理,硬要母亲服完,可是,药刚喝完,母亲就更难受,然后医生过来抢救……妈妈就这样走了,怀着七个月的身孕,带着我没有见面的亲人,走了……那天晚上天下着很大的雨,136医院用车送妈妈回家,姐姐一路上哭着。七岁的我知道,妈妈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听村里的大妈说,妈妈出殡的那天,我和所有失去母亲的孩子一样,哭着要妈妈,让很多村里的人跟着哭……从此,我成了一棵没有妈妈的草!
那时家里穷困,母亲突然离去,这对于父亲而言,那是何等的打击!姐姐最大,才十六岁,妹妹最小,才三岁,但坚强的父亲默默地担起全家的重负,突然间变得不爱说话,我还记得他的白头发是从那时候开始有的!有一天晚上,我被一阵轻轻的啜泣声惊醒。睁开眼睛,看见父亲就坐在床沿,一边补着衣服,一边流着眼泪。我很慌张,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有流过眼泪,哪怕再困难再苦都没流过泪。我至今还记得那晚上,昏暗的油灯照着父亲抖动的嘴唇!
每当忆及这个情景,我都会热泪盈眶。虽然我失去了母亲,但我并没有失去母爱,父亲给了我们双重的爱,一个温馨的家!
(七)母亲去世,留下五个小孩,最大的姐姐,才十六岁,妹妹最小,才三岁。当时在生产队劳动一天满分工分才十二分,父亲一个劳力,姐姐半个劳力,远远无法满足一家人的生活,半饥半饿。幸好我家祖辈是医生,父亲在部队也曾当过军医,给人家看看病,还能赚一些贴补。
生产队里最累最脏的活,父亲几乎永远抢着干。我还记得那时母亲刚去世不久,父亲到田里吊水,那时候很多的田边都挖着一口井,很深,旁边立一根长长的石柱,顶端有一个栓,拴着一根长长的杉木,杉木的前端绑着一根竹竿,竹竿下面有一个木桶,杉木的后端有两条绳子,由一个人或者两个人拉着。井边有一块突出的石条,一个人站在石条上把桶往井里拉,打满水之后由另两个人往上拉起,一上一下,像吊秋千一样把水打起来。那次可能生产队农忙缺人,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只有父亲一个人,当时也仗着有力气,父亲把我放在一旁,在杉木的后端绑着一块大石头,自己一个人完成了应该由三个人才能完成的事,打了快一个上午,突然绑着的那块石条掉了,顺着父亲砸过来,父亲躲闪不及,被砸中胸部,掉进井里,我吓得大叫。过了一会儿,父亲自己爬了起来,只见他嘴里流着血,脸色苍白,坐在那还叫我不用怕。这场景,因为恐怖,我记得很深。后来听父亲讲,生产队不但不给补贴,不让休息,还怪父亲是想多赚工分,太贪心。父亲有时候提起这事,都会愤愤不平!父亲为了多赚一点工分来养活一家人,那段苦难的岁月中的艰辛、凄凉简直无法想象!
但父亲生性乐观,我是知道的。后来我工作了,每次回到家里,家里都会有许多小孩。父亲很喜欢小孩子,有时陪父亲到村里的小店买东西的时候,都会有许多小孩子围过来,拉着父亲的手,“德治伯德治伯”地叫着不让走。这些小孩特别喜欢听父亲讲故事,跟父亲玩游戏。这时候的父亲,也特别的开心,好像忘了所有不幸和苦恼,但我知道,与其说是父亲的天性,不如说是父亲以此减轻心里压力,释放万千苦闷的一种方法!
( 八 )
照顾父亲的大叔打电话给我,说父亲这几天不想吃饭,爱发脾气。我突然记得,已经快一个星期没回家了。每次我多几天没回家,父亲就会牵挂。我赶紧把一些事处理好,到超市买了鱼和排骨。父亲别的不怎么爱吃,就喜欢吃米饭,炖排骨汤,炣一些鱼。有时候怕他营养不均衡,我也买些水果,但他几乎从来不吃。鱼肉之类,大概是早年饿怕了,成了最爱。我买回去煮好,看他吃得开心,自己也很安慰。每次回家我都会端详着父亲,从父亲的脸色和状态知道父亲的心态和健康。父亲躺在床上,看我进去,立刻就有了笑容,他直看着我,好像从我的脸上也能看出我这几天过得好或不好。
因为他耳朵比较背,又不喜欢戴助听器,我就靠在他的身边,叫:“阿爸,我给你买了好吃的鱼。”开心在他的脸上洋溢着,他说:“买什么鱼,自己也没钱!”父亲知道我在外面不容易,也想象着我的辛苦。他总是担心和牵挂,不想让我增添负担已经是他的一种习惯。虽然我一直想让他知道现在的日子已经跟以前大不一样了,甚至为了让他欢心,我故意表现出“不差钱”,但他总是会为我着想。我靠在父亲的身边,一如曾经的依恋。父亲也很享受,其实对于我,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这一天,父亲忽然伤感地对我说:“昨天又看见你妈了,就坐在床头。”他说,“已经几十年没有了,是不是她来叫我了?”我心惊了一下,我知道,父亲毕竟高龄,难免会往那方面想!记得以前,父亲经常会讲起母亲刚去世的时候,天天晚上睡之前,母亲都会坐在父亲的床前,陪着父亲。
听村里的大妈讲,父亲跟母亲非常恩爱,贫贱夫妻,从来没有吵过架,红过脸。母亲去世时放不下这些可怜的孩子,也放不下自己可怜的丈夫,她怎么放得下呀!父亲的梦幻,那是对爱妻的极度怀念的幻觉。父亲说:“每次只看见你母亲的身体,看不到头脸。有一天,屋内你们几个姐弟在吵闹,我叫了一声:出去外面不要吵我了。从此就不再见到你母亲,那是你母亲误解听错了!”每次说到这里,父亲都是带着深深的内疚。但我想,如果真的这样,大概也是母亲不忍心天天影响父亲的休息!我不知道怎样安慰父亲,漫漫数十年,生死两茫茫,把苦痛压在心底,为了几个年幼的儿女,于夜深人静时,自己独吞泪水,应有多少思念!现在,想到儿女已经成家立业,自己已是风烛残年,此刻最想念的人,该是早走的母亲;或者,人生的归宿,能与日思夜念的爱人相会,该是最大的奢望!
此刻,我突然觉得无限伤感,却不知如何安慰父亲,只说,您不要想太多了!父亲笑一笑,无奈而豁达。人老的时候,总会想着那一天,这是自然规律。正因为如此,不得不被动地去接受,特别是像父亲这样年龄的人。而这时候,一定要有一种希望,一种让他开心生活的信念,这对父亲很重要。人的大脑就如电脑一样,当你输入全部是生活和快乐的时候,整个的神经系统都会发出的这样的信号,这对一个人的健康甚至生命都非常重要!我学过医,我深知这种理论,它的科学性已经引起很多人的重视。这时候,我跟父亲聊了很多,让他对未来同样充满向往,带着希望。我想起父亲最惦念一件事,就是父亲出生入死但身份最终得不到落实的那件事。我告诉父亲,以前当兵的部队已经快找到了,我分明看见父亲眼睛一亮,真的吗?他问。我说,是真的,过几天电视台就要来采访。父亲满怀希望,高兴得像一个可爱的孩子!
人是因为希望而活着的。人到老年,除了害怕寂寞孤独,更怕的是放弃。因而,我后来经常告诉父亲:部队正在找,而且快找到了。在与电视台采访人员交流时,父亲也会有意无意地表述真的希望能够得到认可。他好像一直在等待,并且相信我会帮他完成这个心愿。
(九)父亲非常节俭,家里的电灯舍不得点亮,我再三告诉他说日光灯很省电,他才用的。节俭惯了,给他的钱他老是舍不得花,存着。
记得有一次接到他的电话,说一千块钱丢了,本来是藏在席底下,找不到,不知被谁拿走了,他带着哭声,把我吓了一跳。我的吓倒不是因一千块的丢失,而是因父亲伤心的哭,老人家最怕情绪大起大落,我立刻安慰他,说我回去帮他找。到家里,父亲还在满屋翻找,一边叨念着。我装着一起找,把准备好的一千块钱放在席底下,在父亲的面前把被席翻起来,然后惊喜地告诉父亲,在这!望着失而复得的一千元,父亲破涕为笑,一边数着钱一边说着:“怎么刚才没看到?怎么刚才没看到……”父亲告诉说:我钱准备着,最后还不是留给你?我不想百年后被别人笑,说我没留一分钱给儿女……看着父亲开心的样子,听到父亲这样的话,我既心疼又心酸。过去的艰辛和困苦,虽可消磨一个人的身体,却可以锤炼一个人的意志,催人奋进,每每想到父亲坎坷的经历和自己困苦的过去,心中都会激发一种斗志,虽然不算富有,但我的努力可以让要求不高的父亲宽慰。我赶紧又拿出两千元给他,告诉父亲,我自己有钱,你想吃什么想用什么尽管花,别留着!父亲推着不要,情绪慢慢平静,苍老的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我忍不住轻轻地把父亲揽在怀里。
(十)
我中学刚毕业时,父亲带我回福鼎老家一次,安葬祖母的骸骨,拜祭祖父,走访了一些亲戚。从那以后,父亲似乎觉得心事已了,不再提起让我陪他回老家的事。福鼎老家这几年发展不错,村里还被评为全国百佳村。老家还有堂叔,堂兄弟几个发展得挺不错的,我把这事告诉了父亲,父亲听了也挺开心的。
前阵子,我跟父亲提起去福鼎的事,没想到父亲立刻就答应了。我还是犹豫了很久,父亲年岁已大,血压也高,长途奔波,情绪波动大,怕出什么意外。近段时间,父亲身体还好,车开慢些应该没事。于是选了一个日子,准备了药品,叫上一位朋友,路上好有个照应。时值晚春,不冷不热,一路上,父亲似乎很期待,专注地看着窗外。山峰树木往后移动,如同飞逝的岁月。“魂牵梦绕的故乡啊,是否还是旧时的模样?”车里的音响正放着柔柔的《乡愁》,父亲耳背听不清楚,但故乡山头的松柏树,也许在父亲梦里千百次萦绕,家乡门口那条小溪,此刻正在父亲眼前轻轻流淌……
我不知道父亲在想着什么,痛苦的童年和惨痛的经历弥漫于心中,此刻会不会都是苦涩的回忆?父亲几十年不提回乡,也许不愿再去触及那份痛。可是他依然热切地要回去看看,也许是那份永不满足的故乡情。前几天刚刚下了一场雨,青山虽然还缠绕着淡淡的春雾,但树木格外的绿,芳菲四月,阳光明媚,山野路边,到处都有盛开的山花,花香弥漫,连车里的空气都格外清新芬芳。
父亲心情不错,一路上说了很多话,问了几次到了哪里了,我告诉他后他都知道下一站是哪里了。故乡也只有一个远房的堂叔有书信来往,堂叔也已经八十多岁了,村里来了很多围观的乡亲,父亲问起几个熟人,得到的答复是“都走了”,父亲很伤感。我怕父亲情绪波动太大,赶忙岔开话题,喝了茶,吃了一点点心,便说要载父亲去看太姥山。太姥山离老家只有几里路,几分钟就到了,我和朋友去过,山上溪潭瀑布、岗峦重叠,险峰突兀,还有古寺、城堡、摩崖石刻等,风景绮丽,令人惊叹难忘。
到山上时天色已经不早,怕父亲劳累,就扶着父亲,远远地看着,虽然如此,父亲还是非常满足。到了山下,忽然想起在堂叔家忘了吃鸡蛋。按照风俗,老人家几年没回家,是必须要吃两个鸡蛋,于是就在路边饭店叫店家煮了几个鸡蛋,父亲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不喜欢吃鸡蛋的他,居然把两个鸡蛋都吃了!在福鼎县城住了一晚,第二天回家,父亲一路顺安,回到家也很平静。但正是出奇的平静让我不放心,在家里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切正常,我才出来上班。
《论语》有言: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这句话,非常真切地表达我的心情。所谓父爱如山,宽广无边,难以叙述。父亲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和不公。至今仍带着些许希望和期待,我怕随着时间无情的推移,这些希望和期待都变成了失望或绝望。所以有时面对父亲,心中有种莫名的惶恐和愧疚。所以,我内心深处一直希望有奇迹出现,慰藉父亲久盼的心。记得有位老将军说过:老兵不死,他们正在慢慢老去。是的,在中国,也许有太多像父亲这样的老兵,枪林弹雨,九死一生,最终默默无闻,慢慢苍凉老去。他们代表着一个似乎遥远的年代,他们曾经的悲壮值得高歌,他们现今的淡凉也值得感叹。正如我对父亲的祝福:愿这些最可爱最可敬的人,健康!快乐! (郑德治老人)
(郑德治老人已经被认定为抗战老兵的网站资料)
后记:
当我再次阅读了一遍此文后,也再次被深深地感动了。我一直认为,真实的故事,加上真情实感,那么肯定是篇绝好的文章。郑先生的这篇文章正是这样!
中华民族上下五千年,繁衍不息,正是因为有了像郑德治老人这样的抗日老兵的中国人;寻找抗日老兵,正是我们国家不忘国耻、不忘民族功臣英雄的说明。据统计,像郑德治这样的抗日老兵目前在全中国还健在的不足6000人。而郑德治老人又是其中比较特殊的一位。以前,他因为种种原因失去了证明自己是抗日老兵身份的证件及相关的档案资料,因此也没能享受到国家给予的应有荣誉和待遇。几十年来,可以说郑德治老人和他的儿子郑秀枝先生也一直在寻找,在寻找那位曾经在抗日战争冲锋陷阵、英雄杀敌的“郑德治”,然而就是找不到。然而,即使证明不了身份,得不到国家像对待其他老兵一样给予的应有的荣誉和待遇,郑德治老人特别是他的儿女们也没有更多的怨言,只是在默默地等待,默默地生活着,直到几年前政府开展的“寻找抗战老兵”活动,郑德治的抗战老兵身份始得到承认后,他们才觉得非常高兴。苍天有眼,然而,幸亏郑德治老人如今还健在!
虽然是迟到的荣誉,但是却能让这位抗日英雄在有生之年得到应有的荣誉(待遇已无从说起),不留遗憾!郑德治老人能够高寿健在,这当然离不开儿子郑秀枝先生等儿女的悉心照料。从文中的字里行间,我们深刻感受到他的这种大孝大顺的行为,也被深深地感动了。
如今,郑秀枝先生不放心老父亲一个人住在老家,不忍心离老父亲太远,把老父亲接到位于泉港工业区的套房里居住,由于自己生意繁忙,他还雇人专门看护老人,让自己那命运多舛、历经苦难的老父亲在晚年多一些欣慰和快乐,让自己那么作为抗日英雄的老父亲能够安享晚年。郑德治老人是不幸的,因为他经历了太多的人生不幸!但是同时他也是幸运的,因为他曾经英勇地参加了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战争。当然,他还有郑秀枝这样孝顺、出色的儿子!
郑秀枝先生也是不幸的,因为他从小就失去母亲,历经生活的磨难;然而,他也是幸运的,因为他有作为抗日英雄的父亲,因为他靠自己的不懈努力不断把生意做大,事业有成,还因为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大孝子!我们都被深深地感动!我们都为这父子俩喝彩!
(林鏐、2014、12、11晚上)
- Dec 20 Sat 2014 18:42
【孝亲尊亲】我的老父亲(完整篇)——故事很长,却是真的,很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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